她一心一意想把自己干掉
文/曾琼
认识她的时候,她23岁,瘦高,像一张纸片,一只耳朵上带个很大的恐龙耳环,美少女一个。那时,她刚从四川美院油画系毕业,画《七宗罪》《质数的孤独》。画面上的青春少女,寂寥而伤感,薄而透明,像是她自己的自叙。
2013年,在她的第一个个展上,我们看到了《故园》《荒诞小镇》和《在人间》,个人叙述发展成了家族叙事,以一种回溯的角度,对个人历史和源头进行寻找,其实也是开始对生命本源的一种寻找。她梳理着故土和家族的脉络,画面充满浪漫和幻想,有一种古灵精怪的生动和幽默,比如那些马和马车,那些飞翔的天使等等。
“那段时间的作品,是我编造的世界,我在这个编造的世界中躲避。”胡顺香说。
我和胡顺香聊天,我喜欢和这个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姑娘聊天,我叫她香香。
“我其实是一个一心一意想把自己干掉的人。”香香说,她抽烟,拽拽的样子,很多时候,这姑娘口无遮拦,热情仗义,爱恨分明,带着山东人的爽快劲儿。但是,就是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香香写到:“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躲在现实背后偷窥这世界,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情怀去感受这现实世界的荒谬和实存的破碎;这世界有如荒漠一般索然无味,人们被泪水灼干的双眼里面只有苦涩和空洞;耳语呢喃时干涩的声音毫无意义………醒来如同使荒诞醒来,使荒诞醒来,就是将看的见的双眼蒙蔽,不在寻索。我吓得躲回梦境沉沉睡去。”
从童年开始,相当长的时间里,躲避也许是香香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1988年的山东临沂有一条口号:宁可血流成河,不可多生一个。这样一个极端的环境中,偏偏香香就作为一个超生的女孩来到世上。她的父亲那一辈,是有7个子女的大家族,她有当了村长乡长的大爷们。小地方,这样的官位也足以引发妒忌,眼红者便到计生办告发,胡家超生了个女孩, 超生如果坐实了,这就是株连九族的罪名。于是那个香香叫三姨的女人,母亲的姊妹就认领了这个女孩的出生,香香和比她早出生4个月的表哥,变成了三姨所生的双胞胎。三姨是个农妇,亲情就是她的道理。因为这令人怀疑的龙凤胎,三姨不止一次被计生办审问,被推打,逼急了,三姨自己用板砖拍自己的脑袋,死不改口这就是她生的孩子。
“我的出生连累了许多人,有时候我很内疚。”香香说。这个荒诞的伪造的出生充满了可疑, 在香香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她不止一次被家人匆忙地从学校带走,只因为听到消息有关部门要来带她去查DNA或血型。她的家人甚至编出了另一个故事,说她因为脑子有毛病会时常头疼,这成为她离开学校躲避检查的另一个借口。
香香后来画过一张画《沙眼娃娃》,画面上的避孕套有个沙眼,她就是那个沙眼中漏出来的小孩。
家族关系和亲属关系,是香香观察社会关系的切入点。作为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山东有着最传统的文化和道德体系,个人价值和身份,很多时候是由外部评价来决定的。母亲有5个兄弟姐妹,父亲有7个兄弟姐妹,生活在这个庞大的家族体系中,香香看到了即使是族亲,也因为经济和职业的不同形成了地位的贵贱,关系的亲疏。对于一个出生于1988年的女孩子来说,这无疑是她要面对和抗争的最直接的压力。所幸的是,在北方女孩子因为无需承担家族的传承而常常被忽略,这给了她建造自我精神空间的可能性。从七八岁临摹黄胄的作品开始,她在绘画中寻找快乐和自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她在成长过程中找到的一种自慰方式。青春期的女孩,面对镜子观察自己,每一次衣服或发型的改变,她看到镜子里的自我影像也开始变化,这种自我本体和反射映照之中的关系,在香香看来,是一种暧昧而陌生的关系,搞清楚自己是谁和自己和这世界有着怎样一种关系,由此成为她创作的一贯核心。
四年前,香香在上海举行的第一个个展中,充分体现了她想象和叙述的能力,她编造了一个世界,并让自己躲藏在这个世界中。她的灵巧机敏调侃幽默,都是一种刻意掩藏,像小孩子躲进树屋或橱柜,世界就变成了她想要的那个世界。
只是,人总是要长大,个体命运总是要和现实交错。四年之后,香香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这一次,她选择了直面自己的内心。
《秘密谋杀》是胡顺香的第三个个展。她通过《不愿落地的爱》《我爸爸》《两生花》《小市民》《从未谋面的孩子》《身份》《爸爸妈妈不在家》《外婆的一生》等系列作品,将个人化的生活境遇和社会关系的冲突展现出来,对传统的亲情,家族,价值观等看似合理并拥有强大话语权的体系提出质疑,揭示出个体自由在世俗观念和规范的碾压下的痛苦和挣扎。她的作品,既保持了个体化的微观方式,又超越了个人体验而对我们周围的日常生活习俗和习惯提出了挑衅和挑战。
香香直言绘画本身对她有巨大的诱惑,她迷恋绘画语言形式的玩味,她也是新生代艺术家中不多的有着轻松的天赋手感的艺术家。她的画面有特别的形象,变形或缺失消除了某一个人的具体性而凸显了人的共性,斑驳与破碎强调了某种梦魇和朴素迷离,有了戏剧感和象征性。相对于过去的作品,这一次她的画面更大,表达更直接也更简约,更加强大和成熟。
胡顺香说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干掉,她要干掉的那个自己,是一个被所谓社会规范和价值囚禁住的自己,是一个被别人的眼光和评判限制住的自己。干掉自己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认识自己打破自己的过程,她相信,只有死去才可能重生。 2016年3月
无效的秘密谋杀——关于胡顺香近期的油画作品
文/李万峰
胡顺香的作品很容易让观者进入,就像她这个人,一见面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很多不着边际际的事情,你想不认识她都很难。胡顺香其实是一个技术非常不错的画家,但她似乎更擅长于把自己充沛、诡异而又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直接转化在画面上,而这并不妨碍她在技术上扎实的积累和随时都在进行的突破。在她的作品中,被表达主体之间以及色彩、线条、时空、情感和理性的构成,都经过了充分的提炼,高度个人化、私密化,同时却又一目了然。
不过比起具体的技术,我们往往更相信不可量化、不能实际分析的艺术才能或直觉,后者决定了一个艺术家能不能直接关注到最重要的东西。与此前的作品相比,她近两年的创作越来越清晰地印证了这一点,现在她愈发从容、能够最大限度地使用自己的优势。然而,对情感的有效处理和持续转达固然重要,却无法替代情感本身。
情感也即我们的精神世界,其构成绝不只有一种形式。可能是素材单调地叠加,直到有一天积累足够了再发生化学反应,爆炸、结晶或全部消融什么也不剩下;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极有目的地挑选、处理材料,在一个可能存在的空间持之以恒地修建一个什么东西,倒了重来,不理想则推倒了重来,可能规划得十分明确,作品一蹴而就,也可能永远修修补补,难以成功;而胡顺香更可能是在随意地推进,不做任何假想,全靠对于存在的自觉。
对一个东西,胡顺香只会有两个反应:强烈地感兴趣和强烈地不感兴趣。对一个东西的重要性的判断她也每每与人相左。她把一些看上去不重要的东西无限放大,就得到了情感的出处和变化着的本质。
以我们能够看到的,对胡顺香而言,家庭关系的重要性好像不言而喻,但未必胜过成年以前晒过的太阳、遇到的鸟雀以及随手扯下来的麦穗;一幕幕亲密的事关爱情的场景烙下了印记,却不一定有手指上的一个小伤口经过对身体的修改从而导致的影响历久弥新;或许她全部的经历加起来,在创作上也不如对几百年前某个夏日黄昏的想象来得关键;她对时间的理解——永远和瞬息之循环反复,对必将失去的之体察,她的判断和选择,决定了她和当代和以往的关系,让她似乎是潜意识地不断做出决定,实则在坚定地捍卫变化的可能。
胡顺香备受干预的成长过程和生命体验与此关系密切,细化到家庭、情爱、友谊、自我等处,非但有生存的荒诞性、身份错位和政治的味道,弥漫着错综复杂、各式各样的虚无的触角,还终于让她直观地得到一个结论: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在谋杀她。其实对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事实,但胡顺香更多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这些让人逐渐把自己认识清楚的东西,正是情感的受孕之处,胡顺香并不留恋于此,她想要拼命摆脱,找到一种原原本本的逻辑。
胡顺香的很多作品都有一个起因,一个出发点,但这个出发点远远不是创作的目的,而更像是一个让情感降落的屋顶平台,几乎是空荡荡的,只有四面八方的风在吹拂。这个出发点开启了一段时空,包裹、吸附无数其他的情感,从一个问题蔓延到所有其他的问题,建立一个指向模糊、语焉不详的生态,并获得相应的完成度——艺术直觉向外扩张的完整性——,作品也就得以成立,并鹤立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
比如《沙眼》,虽然有个暗喻在其中,胡顺香说她的出生是一次失误,用有个沙眼的避孕套来指代出生的随意性,并且延伸到她的老家临沂曾经严酷无比的计划生育执行,但这张作品里面重要的根本不是调侃和批判,而是指向模糊的更高层次的事实。一个事实在艺术创作中分裂出无数个事实,就会有新的情感产生。艺术家的职责并不是准确、深入地反映已有的情感,而是创造新的情感,即便它们是不清不楚的,却也意味着什么。
有的作品则更进一步,又如《两生花》系列,虽然同样有所来源,但艺术家已经是在自己身上讨论不可能的事物,在一种逐渐封闭的状态下观察自己,得出许多可以不断推翻的结论。再如《智人》系列,在这几件直觉性更明显的作品中,猩猩、女人体、棋盘、房间、桌面都是经过抽象处理后的情感载体,它们共同打造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宇宙,是归于疼痛和幻想的成绩,包含跟虚无相似的本质。有敏锐的批评家指出,胡顺香可能会走入抽象,大概正是观察到了与之相关的某些痕迹。
让高密度的情感彼此和谐,作品也就有了与之相对应的精神性。精神性可以说是艺术的基本诉求,然而对于足以应对的胡顺香来说,艺术还有更美妙更纯正的部分。精神性的尽头就是鲜活的生命,也即无穷的创造力。胡顺香做到了应有的专注。她竭尽全力,要打开她所意识到的所有障碍。这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办法。
2016.3.24
成都
400-960-3250